第十折执子之手,与子同出此言一出,随后赶至的劫真、劫兆两兄弟俱都变色。
劫军被他双掌轰入内室,伤上加伤,挣扎半天也只能撑起半身,倚墙盘膝而坐,兀自咬着满嘴殷红,火眉下的一双虎目盯着劫惊雷,似要喷出火来。
劫震稳坐不动,随手从屉内取一只扁平的小木匣抛给劫军,正是九嶷山送来的那匣镇山灵药“存聚添转丹”。
“速速服下,三个时辰内不许动气,以免留下大患。”劫震手捻须茎,看也不看劫军一眼,慢条斯理的说:“宗房之事,不是你们这些小孩儿能管,都给我退下罢。老二,你若有话,咱们两人谈谈便了,何必动上这么大的排场?”
劫惊雷双手负后,抬头望向房顶,斜乜着冷笑:“怎么?事关你不可告人处,便不敢让人听了?”劫震神情木然,脸色十分不好看。
劫真口唇微动,正要上前,却被劫苹轻轻拉住。
她踮脚凑近劫真耳畔,前额的浏海在他鼻端掠过一抹淡淡的少女馨香。
“三哥勿忧,我阿爹自有分寸。”忽然省起自己还让三哥揽在怀里,小圆脸蛋儿一热,伸手轻轻推开,不知怎的身子却有些酥乏,心儿砰砰直跳,但毕竟没敢过于放肆,勉力让开些个,就这么软软的微靠在他肩上。
所幸她肤色黝黑,褐亮致密如琥珀一般,脸红倒也不易被人发现。
劫震仍坐在椅中,一边摩挲着光滑的扶手,一边低垂眼睑,仿佛喃喃自语:“你想做家主,我没意见。只是这么多年来,我南征北讨、为武林伸张公义,立下当世不二的功绩,照日山庄与绥平府才有今日的声名与荣景。老二,你想坐上这个位子,凭的是什么?是武功、人望、江湖地位,还是好勇斗很?”说到后来声色俱厉,猛一抬头,目中迸出冷冽电光。
劫惊雷却不为所动,仿佛成竹在胸,背负双手、冷冷哼笑,一字、一字的说:
“就凭你已经是一个武功全失的废人。”
劫震面色一沉,右手五指倏地掐紧扶手,冷笑:“莫非你想试一试?”
劫惊雷的武功与兄长同出一脉,同样是祖传的大日神功、烈阳剑法,少年时也上过天城山拜师学艺,只是碍于大日神功天生难以突破的限制,他自二十岁上迈入第二重后再也无法精进,论突破门槛的年纪,还比劫震小了一岁;而“平戎八阵法”是云阳老宅的至高绝学,长房这厢自也无从入手。
少年劫惊雷的武学之路似乎已陷入日暮途穷的境地,但他天生坚毅,未肯居下、绝不后人的脾性与乃兄如出一辙,重上天城山求教。
那日黄庭老祖兴致一来,用扫帚在落满梧桐叶的庭院里写了个巨大的字,风吹叶飞,庭中铺的青石板上却留下了枯磔纵横、腾蛟起凤般的字迹,每一笔都透入青砖肌理,又没有凿刻的痕迹,反倒像从青石砖里长出来似的,浑然天成。
当时除了劫惊雷,随侍的还有玄鹤、玄鸿等“天城五玄”。
五玄长侍座前,知道老祖不论武道已逾十五年,若非秋凉肃杀,仰观天苍地阔有感,断不会忘情出手,无意间显露武学,莫不是摒息凝神,唯恐稍有错漏。
老祖随手写完,扔下扫帚,叹息道:“我逾百岁,却难至无心之境。造化玄奇,岂是人力所能抵抗!”背着双手回顾众人,目光最后停留在劫惊雷面上,笑问:“公威!你来说说,我写了什么?”
劫惊雷凝神望去,只见大字方圆五丈,几乎占据了整个小小的内庭,笔势苍劲错落,既像“武”又像“伐”,说是戟、戕、戮似也无不可,只觉每一笔都像是大兵发动,蕴有万马奔腾、金戈云动的磅礴气势,看得心头一动,竟随手比划起来;回过神时,已空着手将一路剑法使完。
四玄玄鹫最是好武,年纪又与劫惊雷相若,少年心性,忍不住鼓掌大声叫好。
二玄玄鸿瞪了他一眼,三玄玄鸰似也被打断思路,皱眉侧目,玄鹫才悻悻然闭了嘴,满脸不豫。
“弟子有僭了!”劫惊雷面上一红,躬身告罪。
“无妨。”老祖满不在乎的摇摇手,笑问:“公威,你瞧我写的是什么字?”
劫惊雷闭目凝神,方才无意施为的粗简套路一一过眼,虽是剑法,其中却包含了刀、枪、戟、棍的气蕴,大开大阖,仿佛以千军万马为敌,心中再无疑惑,睁眼抱拳道:“在弟子眼中,老祖写的乃是一个‘战’字!”
这番领悟与五玄心中所想俱都不同,五人顿时陷入长考,小小的院里一片寂寥,只剩秋风萧索。
劫惊雷正自心虚,却听老祖呵呵笑道:“这样也好、这样也好!”负手入室,再不闻问。
劫惊雷在天城山待足三个月,日日来看这个心目中的“战”字,直到闭目不忘。
他花了十年的时间,会过高手无数,终于将这路“大战字剑”淬炼成锋,创制完满,于香山一役中大放异彩,协助法天行率领四家联军攻打蘼芜宫,杀死了蘼芜宫五极护法之三,声威震动天下,堪称四家第一大功。
自创武功,需要多少心血识见?
这是宗师才有的手眼境界,虽说是受了黄庭老祖的启发,亦属难能。
战后劫震内举不避亲,指派劫惊雷指挥香山驻军时,其余三家却无有不服,“大战字剑”可说是居功厥伟。
大战字剑遇上传说中的大日神功第六重,究竟是谁胜谁负?
书斋内剑拔弩张,手足为夺位阋墙,劫震、劫惊雷冷冷相视,半晌劫震才垂下肩头,颓然叹了一口气,像是眨眼间老了十几岁,垂目道:“这事连我在内,普天下不过四人知晓,我自问保密到了家,你却是从哪里听来的?”
劫兆、劫军等闻言一震,相顾愕然。
劫军仍不肯相信,粗浓的红眉一挑,涩声道:“父亲!您的武功……”
劫惊雷截住他的话头,冷笑道:“大日神功有天生的禁制,第三重以后便难以再进。他却一意孤行,逆天而做,不知用了什么法子,硬是将这门心法练到了第六重,因而走火入魔,一天十二个时辰里,只有一个时辰能动用内力,并且何时可用,自己全然无法控制,直与废人无异!”
劫军猛地回望父亲,只见劫震垂肩低首靠在椅中,竟已默认不讳。
劫惊雷沉声道:“这个秘密他已经隐藏了十年。十年之中,直将我照日山庄的名声与安危置诸何地!若有什么闪失,劫家声名扫地、家庙不存,又该拿什么去面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!劫震,到了今天这步田地,你还要恋栈权位,霸着家主的名衔不放么?”
“领导家族,非唯武力是举!魔门蠢动在即,你……却只想着争权夺位!”
“我视名位如无物!正为魔门蠢动在即,否则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!”劫惊雷怒极反笑:“劫震!今时今日,倘若魔门真大举来犯,你还能再打败一次萧雨魄、再打败一次蔚云山么?扪心自问,是谁舍不下名利权位!”
劫震面色灰败,单手支额,无敌神话的假象一旦被戳破之后,这位曾经叱吒风云的六绝第一人看起来就是像一名缠绵病榻、生命犹如风中之烛的衰颓老人,裹在锦袍内的瘪瘦身子簌簌发抖,带着病态而无助的苍白;除了眉间残存的些许顽固傲气,不过就是个寻常病翁罢了。
劫苹看着不忍,越众而出,轻轻巧巧地福了半幅,柔声道:“大伯,我是阿苹,咱们好些年没见啦!阿苹时时都惦记着您。”劫震缓缓抬起头,疲惫地望了她一眼,勉强笑了笑,却未答话。
劫苹走上前去,不觉越过了父亲,来到书案前。
劫惊雷反手握住剑柄,全身一绷,沉声道:“阿苹,回来!快别胡闹!”据他所掌握的情报,劫震虽然一天之中有十一个时辰内力空空,但余下的那一个时辰里却身负大日神功第六重的惊天威能,那是足以折服宇文潇潇、盛华颜、伏凤纸等当世高手的绝顶修为,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。
劫震心机深沉,眼前的衰颓或许是故意示弱而已。
劫苹掠鬓一笑,回头道:“阿爹,不妨的,大伯从小就疼我。”顺手从桌旁架上取下一袭大氅,半蹲半跪的屈在劫震椅畔,细心地为他披氅保暖。
这个动作不只令全场错愕,连劫震也不禁一怔,低声脱口道:“你……怎地却不怕我?”他江湖混老,料定劫惊雷仍存有一丝忌惮,唯恐中了自己的空城计,没想这个小侄女却打乱了双方的计较。
“都是自家人,有什么好怕的?”
劫苹抿嘴轻笑,似觉大伯说话很是有趣,见劫震哽着一口浊气、身子微显瑟缩,随手替他抚拍背门,自然得像是个侍奉父亲的小女儿。
“大伯,我父亲同您一样,都是冷面热心肠,劫家的男人哪!个个都说不出好听话。可自家人毕竟是自家人,门里吵闹,心却不会向着外人。”
劫震默默听着,伸手紧了紧氅襟。
“魔门蠢动,三大世家各怀鬼胎,大伯身子不适,若要以一己之力负隅顽抗,阿苹心中不忍。我阿爹正值壮年,武功修为精深,膝下又无嫡子,便是今日权代了家主之位,将来还是要还给二哥、三哥他们的;为的是应付眼前艰难,不是为个人的名利计较。”
劫惊雷冷哼一声,不置可否。
劫震却听得低下头去,神情若有所思。
劫苹屈身不动,提起桌上的茶壶往杯里添了些热水,细心剔去茶梗浮沫,双手捧到劫震面前,柔声道:“大伯,我阿爹麾下有三千铁骑,却只带了亲信的‘飞虎十八骑’入京,若有歹心,岂肯如此?请大伯勿疑。”
劫震接过盖杯,双手微微颤抖,半晌才从袖里取出一方小小的玄铁令牌,交到劫苹手里。
铁牌的正面铸有日轮图样,背后则是一柄小剑,两侧镌了“红日周始,旷照无垠”八个小小篆字,正是象征照日山庄至高权柄的信物“红日符”。
劫苹双手接过,起身整襟行礼,将红日符呈到父亲手里。
劫震嘶声道:“老二!你这个女儿生得好,她说的句句在理,我也没别的话。这‘红日符’既然交给了你,照日山庄从此便由你当家作主,要杀要剐,悉听尊便。”
劫惊雷没料到他如此干脆,慢慢将红日符揣进怀里,眼见明争暗斗多年的兄长仿佛陡然间老了十几岁,昔日的跋扈点滴不存,忽有些兔死狐悲的感慨,嘲讽的言语到了嘴边,反倒失却兴头;微一思索,沉声道:“老大,我也不来为难你。明日我们一起动身往天城山,待本山事了,你就留在山上养老罢。你的儿子若还肯为照日山庄效力,就让他们留在京里,我将视如己出,培养他们承继劫家的基业。”说着望了劫兆一眼,目光不善。
“只有这个老四,我不准他继续留在府里丢人现眼,败坏家声!看是送去云阳老宅闭门思过,还是带上天城山好生管教,都依你的意思。至于小劫英与三仙宗府那边的婚事,我会为你一力促成,大喜前夕,再派人上天城山接你回来饮酒。如此安排,你可有话说?”
劫震颓然摇头,一时无话,片刻才说:“让兆儿跟我上天城山罢!回云阳老宅,不过是多受折磨而已。”劫惊雷点了点头:“就依你的意思。”目光电扫,从劫军、劫真面上掠过。
劫真正自犹疑不定,却听劫军咬牙道:“我随父亲。”众人皆感意外。
劫真躲避着堂妹与二叔热切的目光,半晌才涩声道:“我……我也跟父亲一块儿上山。”劫苹难掩失望,却没多说什么。
劫惊雷面无表情,霍然转身,冷冷抛下一句:“少时我在大厅会见三家使者,宣布庄主退位之事。你们几个准备准备,别来迟了!”魁梧的背影穿出门去,宛若一堵黑沉沉的山。
◇◇◇
劫兆呆呆站着,一动也不动。
他的命运就这么被决定了,居然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。
劫兆忽然觉得十分荒谬可笑,想着想着,忍不住便笑了起来,劫军怒火正炽,转头暴喝:“混帐!都什么时候了,你还来添乱!”挥拳便要殴打。
劫真一把将他格住,怒道:“老二!你还讲不讲理?”
“都给我闭嘴!”劫震把手一挥,两人登时不敢再闹。
“下去罢。我累啦,心思很乱,想一个人静一静。”
劫苹柔声道:“大伯,我让人给您炖些补中益气的汤品。阿苹藏有几帖方子,日常都张罗着给我阿爹饮用,很有效的。”劫震神色略为松缓,笑容里却有说不出的疲惫:“好孩子。我女儿要是有你一半贴心,什么江湖争霸、正邪消长我也不理啦,还不如归隐田园,颐养天年为好。”劫苹微微一笑,颔首道:“大伯半生辛苦,勋业显赫,把身子都累垮啦,本该好生休息调养才是。待身子大好了,也才能再统领江湖正道,扫荡邪氛。”福了半幅,偕劫真等退出书斋。
才到院里,劫军便横眉竖目,冲劫苹一瞪眼:“呸!谁要你来卖好了?”劫苹早料到他会这么说,一点也不意外,婉言劝道:“二哥伤势未愈,别要轻易动气。我阿爹是好是歹,日后二哥总能明白,眼下莫与小妹生气,以免伤了身子。”
劫军把手一摔,矛头转向劫真。
“父亲说他走火入魔之事,世上只有三人知晓,你镇日在父亲身边打转,定也在三人数内。说!是不是你将秘密卖给了旁人?”
劫真剑眉一挑,俊脸涨红,怒道:“侯盛也知此事,你怎不说是他!我同与父亲往天城山隐居,泄漏秘密对我有什么好处?日前父亲闻知老祖噩耗,当场晕厥,是你嚷着要找大夫,我一力拦阻……要说泄密,你也脱不了干系!”
劫军冷笑:“我自会去找侯盛问明白。你莫以为巴上了你妹子,便妄想坐上家主的大位!”撇下两人,怒腾腾的跨出院去。
言者无心,劫真、劫苹面上却俱是一热,转头不见劫兆的踪影,偌大的院里只余兄妹二人,尴尬更甚。
中宸州的礼法不禁姑表结亲,依照“同姓不婚”的民间习俗,堂兄妹无法结为夫妇,然而劫家原本出自西境边陲,据说在西贺州的蛮族部落里不仅表兄妹可以成亲,连同父族的堂兄妹亦可结为连理。
昔日照日山庄尚在云阳县之时,因习蛮俗,多有堂兄妹通婚的例子;迄今云阳老宅那边偶尔也还有这种情形,只是天圣朝教化普及,人民渐渐引以为耻,视之为乱伦。
劫军的亲生父母便同是族内之人,因此西陲血统分外鲜明,天生骁勇,冲口说出这话,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。
劫真、劫苹却都是身受中京贵族教育长大的,劫军之言,形同诬指他二人乱伦通奸;明明是污蔑已极,听在劫苹耳里,除了羞耻之外,却另有一股脸红心跳的异样,身子不禁有些发热发软。
她见劫真气得发抖,敛了敛神,柔声道:“事起突然,也难怪二哥如此生气。三哥……三哥休恼。”劫真摇了摇头,低声道:“妹妹远来辛苦,还是先休息片刻。”说着引她往后进走去。
劫苹幼时长住绥平府,在府内有间专供她休憩的小厢院,虽久未入京,依旧轻车熟路,两人一路并肩无话,劫真陪她进了厢房,唤侍女下去准备衣被妆奁,亲自为妹妹系帘推窗,低头道:“妹妹好生歇息,我不打扰了。”
“三哥!”劫苹轻轻唤住,见他俊目迎来,芳心一动,拧着手绢定定神,微笑抚慰:“我阿爹虽代了家主大位,不过我知他没有权位之心,我又是女流,终不能继承照日山庄的基业。三哥随大伯上山,是尽人子之孝,份属当然;只是大好男儿,却不能囿于亲慈膝下,须得移孝作忠,为劫家、为武林尽一份心力,也才算是对得起大伯与我阿爹的期望。”
“三哥勿要灰心,最迟在三个月内,我阿爹定派人将三哥接返,委以重任。”
劫真一愕,苦笑摇头。
“妹妹多心啦!我不烦恼这事。”
这下轮到劫苹微感错愕。
近几年劫震老病缠身,绥平府其实是由劫真一手运筹,她原以为三哥突然失去大权,被迫随父上山隐居,心中必定愤恨难平,不想却为别事烦恼。
眼见劫真皱眉摇摇头、转身便走,劫苹忽有些心绪不宁,起身轻轻拉住三哥的衣角,柔声道:“三哥若不嫌妹妹蠢笨,阿苹愿意替三哥分担心事。”
劫真低头不语,片刻才叹了口气。
“我常常在想,倘若有天我舍下了府里的一切,又该何去何从?现下我明白啦!原来我不想去天城山,宁可回云阳去。”
劫苹冰雪聪明,与劫军的前言相对应,顿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,清秀的小脑袋瓜里嗡嗡乱响,红云飞上浅褐色的细致面颊,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反应。
劫真又叹了口气,仍未回头:“妹妹长大啦!出落得如此美丽,不久便要嫁人,哥哥一面替你欢喜,一面又是担心害怕。我……我怕你的大喜之日,我不能去为你饮一杯祝贺酒,劫真自问坦荡,却没有这个心胸承受。”
劫苹从小爱慕三哥,囿于兄妹名分,从来不敢有非分之想,暗自打定主意终身不嫁,只求偶尔到中京绥平府来,远远看望三哥的身影,也就心满意足了。
劫真所言,恰恰触动了她长久以来不敢细想的一个傻念头:“三哥英俊潇洒、文武兼备,未来的嫂子肯定是普天之下最好最好的女子。三哥大喜之日,我……我能不能看着他们交拜天地,同饮合卺?这心,会不会真的裂出血来?”
为了那一天,劫苹咬着牙做了很多年的练习,此时却不禁脑中轰然:“三……三哥心里是有我的!三哥心里是有我的!”刹时有些晕眩,不觉揪紧了他的衣角,低声道:“我……我一辈子都不嫁人。我阿爹孤伶伶的一个,很是可怜,我……我要陪着他,一辈子都不嫁。”
劫真霍然转身,一把将她拥在怀里;等劫苹回过神来,两人四唇已紧密贴合,吻得滚烫湿粘。
劫苹被吻得心魂欲醉,缩肩侧颈,兰指掐着掌心,一双小手无助地举在两侧肩窝畔,浑身软绵绵使不上力,闭着眼睛,怔怔的流下泪来。
劫真深吮着她饱满的小小唇珠,片刻才不舍的微仰起头,在她耳畔吐出一口灼人的热息:“没有你,我这辈子也是孤伶伶的一个。阿苹!我们一起逃出京,到一个没人认得的地方,我……我想你做我的妻子。”双臂一紧,却与方才的深情拥抱不同,右掌按上她丰腴的臀股,隔着下裳微微用力掐紧;左手贴着她的肩胛滑入右腋胁下,充满浓浓的情欲与挑逗。
劫苹长年随父亲操演飞虎骑,弓马娴熟,练得腰肢粗壮结实,习于跨鞍打浪的臀部算不上挺翘,却有着少女独有的丰腴弹性,下半身的曲线姣美如梨,股肌团实,肉感十足。
劫真掐按几下,顿觉紧绷弹手,爱不忍释;左手指尖才滑进她右腋,便触及一团热呼呼的美肉,被夹紧的肘腋挤溢出来,腴润之外,更带有结实的弹力,可以清楚摸出硕大的圆弧,不觉一惊:“好大的乳廓!她……竟有这尤物般的身段!”对比妹妹的秀气文静,益发引动恣意蹂躏的欲望,忍不住低头,却非是去吻她的粉唇,而是以鼻尖刮磨颈侧,伸舌舐着劫苹颈根腴处,濡着湿润的唾沫剥开衣领,轻啮着粉缎小衣的系带。
劫苹被摆布得全身颤抖,无助地喘息着,紧并的腿缝被三哥的大腿硬挤着,腿根相抵,磨得又湿又热,清清楚楚感受到那股即将要侵犯自己的强烈欲望。
这般旖旎羞人的风情,她在午夜闺中、锦被榻里自渎时不知想象了多少次,一旦亲身遭遇,却全无抵抗之力,只恍惚地想:“三哥要我,三哥他……便要了我!”
劫真抓住她的臀底一托,将她离地抱起,慢慢来到榻边。
劫苹被压得挨紧床柱雕围,秀气的绣靴尖只能虚点地面,用不上实力,双腿慢慢被挤分开来,挣扎越来越没有力道。
劫真舍不下她圆滚滚的美臀,魔手沿着又深又紧的股缝下探,却摸到一块湿粘绷紧、丝丝滑溜的裙布,所覆的美物凸如一只饱熟的小桃,隔着布层仍摸得满掌圆厚肥美,丝毫不比臀瓣逊色。
“阿苹!你……你做我的妻子,三哥拼着什么都不要,也要给你名分!”劫真下身硬得发疼,唯恐伊人从手里飞去,不敢松开,只等着迷离恍惚、酥颊潮红的妹妹点一点头,便要将她放倒在锦榻之上,动手宽衣。
劫苹已无半点反抗的力量,闻言忽然一凛:“我若随三哥远走高飞,谁来照看阿爹?三哥本是人中龙凤,怎能……怎能为了我这样平庸的女子长埋蓬篙,放弃大好前程?”眼见爱郎俯唇凑来,唯恐灵台最后一丝清明将被吻去,小手用力撑住他精瘦结实的胸膛,闭目低头道:
“哥!你……你先放开我,求求你。”
劫真微微一停,见她神色凄楚,缱绻情欲的火热渐渐消淡,依言放开了手。
劫苹只觉他灼热的手掌倏然离体,余炽犹在,心里不知是疼是苦,总之如万针攒刺一般,热血鼓动,被扎得乍起倏裂,仿佛将要爆出丰腴硕大的胸脯。
她定了定神,悄悄拭去泪花,面色虽然白惨,抬头已能勉力一笑:“有三哥这句话,阿苹这辈子都不枉啦!哪天三哥娶了别家的姑娘,我愿喝三哥的喜酒。”
劫真摇了摇头。“你一生不嫁,我也决计不娶旁人。”
劫苹正想说话,却见他由失望而开朗,似是顿悟了什么,神色渐渐恢复平日的潇洒笃定。
“你等我,阿苹。我定会重回中京,辅助二叔发扬家声,有朝一日成为照日山庄的主人,接掌绥平府!哪天二叔不再需要人陪了,你……你来陪我。”
劫苹一怔,微笑点头,眼角又涌露晶莹。
她本想忍羞拉一拉他的手,却见劫真神采飞扬,深深望了自己一眼,转身大步离去,背影英风飒烈,极是不凡。
劫苹从小仰慕父亲的伟岸英挺,最是崇拜男儿的英雄气,瞧得芳心剧跳,不觉伸手抚颊:“我……我爱上的,是这般胸怀伟烈的男子!”自忖才貌平庸,不过中人之姿罢了,竟蒙三哥如此垂爱,方才却没把身子交给他;想起那张略显失望的俊脸,羞喜之余,不免对他满怀歉疚,又有些难圆美梦的怅然,忽觉心惊。
“我这是怎么了?三哥襟怀磊落、昭亮如雪,我……我怎能有这般放荡的念头?真……真是羞死人啦!”
就像每回偷偷自渎后、那混着欢愉快美油然而生的罪恶感一样,想着想着腿股一软,绮念频生的褐肤少女心中又苦又甜,浑身酥颤的坐倒在锦榻上,手扶镂花洞门,痴痴望着窗外满天残霞。
◇◇◇
当夜绥平府大开筵席,又请来诸多中京同道,常在风、道初阳等本以为是替劫惊雷接风洗尘,没想劫震突然宣布自己将趁这次宣旨的机会,归隐天城山,照日山庄的掌门信物“红日符”已授予劫惊雷,由他接掌门户,并接替自己四家盟主的位子。
他简短说完,便不再开口,只余满厅错愕。
劫惊雷起身一拱手,环视众人,朗声道:“家兄身体素有恙,我不忍教他独撑大局。待天城山归来,我将传帖三家及武林诸同道,正式召开传位继承大典,眼下当以圣旨为先,还请各位代我向家主们多多致意。”
众人怔了半晌,心下雪亮,皆举杯道:“劫庄主客气了!”
劫惊雷踌躇满志,放声豪笑,与众人剧饮千杯仍不改色,满厅尽服。
文琼妤酒量甚浅,沾唇即止,劫惊雷当着女儿的面,目光绝不在女子脸上多停片刻,见了也不禁皱眉,取笑道:“我听闻玄皇雄心过人,颇有吞吐天地的气概,文姑娘代表玄皇入得京城,岂能如此雀饮?”商九轻目光一寒,便要伸手取酒。
文琼妤却抢先替自己斟了小半杯,笑道:“庄主此言差矣!士农工商,也都是天子脚下的臣民,却不知皇帝陛下耕读劳算的本领,算不算得是天下第一?如若不是,何以统率万民?”
劫惊雷顿时无语,也觉自己无理,本想笑笑揭过,谁知角落里忽有人抚掌大笑:“妙极、妙极!文姑娘所言在理,二叔应当要罚一杯!”仔细一瞧,却是劫兆。
劫惊雷面色一沉,劫苹却轻拉了拉父亲的衣角,劫惊雷对女儿言听计从,耐着性子坐了下来。
劫苹来到劫兆身畔,见他喝得脸红脖子粗,敞襟浃汗,其状甚丑,厌恶之余也不禁有些怜悯:“他以前不是这样的,服剑整衣,也颇英挺。怎么却变了个人?”命下人将四爷扶回院里休息。
劫兆醉眼乜开,见是她来,挥手乱叫道:“你……你理我做甚?快去找你的好三哥!”劫苹又气又窘,兀自指挥着下人,进退有据,颇显大户千金的风范。
劫惊雷拍桌而起,文琼妤却巧妙地掩袖举杯,嫣然道:“琼妤听说,酒量与胆色一般,既有先天强弱,亦可从学而得。劫庄主天生豪胆,酒量亦豪,小女子是万万比不上了,庄主如若不弃,明日请许琼妤同路北上,沿途再向庄主讨教一二。”天城山在中京以北,文、商二姝若要取道北返,正好与劫家一行同路。
劫惊雷面色略和,挥手道:“也没什么不方便的,就按文姑娘的意思。”
次日晨起,众人准备妥当,便即出发。
劫惊雷留下劫苹代掌绥平府诸事务,随身的“飞虎十八骑”也一并留下,只从驻在城外的五百精骑之中挑选三十人随行,连同服侍劫家父子的仆役、车夫等,一行不过半百,算得上是轻装简从。
绥平府自昨日起,便弥漫着一股“易主”的诡异气氛,府内明白来了新主子,上下都十分乖觉。
劫苹在香山时便以打理三千铁骑的调拨整备闻名,其余三大世家的驻军补给同受劫惊雷节制,劫惊雷不谙文事,自也是交由劫苹处置。
府内的帐房、司库们久闻这位堂小姐的厉害,无不战战兢兢,各自整理了簿册钥匙,由侯盛领着来交付点阅。
谁知劫苹态度亲切,丝毫没有大小姐的架子,随手翻过一遍,都让搁在桌上,也没有细看的意思,反倒殷殷垂问家里有些什么人、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之类,让众人都松了一口气;只有侯盛仍是一张冷面,半点喜怒也无,仿佛全不关心。
劫惊雷一行出发前,正巧姚无义来送,却仍不见劫英的踪影。
这老太监听说劫惊雷继任家主、劫震携三子归隐天城山,面上淡淡的无甚表情,似乎并不意外;劫震说是清晨微染风寒,躲在大车里不见人,两人连话也没能说上。
道初阳夫妇、常在风也分别向劫惊雷辞行,常在风负起棍囊,临走前专程来到车队角落,抱拳拱手道:“劫兄弟,那个‘阴阳平衡’与‘阴消阳长’的问题,我还没找到答案,粗粗想过,或许是前者之平衡与后者之消长并非一论,就像这马车的重量与短长不可一概论之,虽然同是马车,所指却不相同。”
车内影中蜷着一条软虫似的人儿,四仰八叉,透着浓浓酒气,正是劫兆。
旁人见他形容邋遢,纷纷皱眉躲开,常在风却不避污秽,俯身拍拍他的手背,笑道:“家师乃是天下间第一等的聪明人,这个问题如此有趣,想来他老人家定能有所启发,我若有新的体悟,再与劫兄弟好生研究。”塞给他一个小小的黄油葫芦,约与掌心相若,分外玲珑。
“六阴绝脉不能过份用药,药力若刚猛难禁,实与毒物无异。劫兄弟只要常保心愉,使五脏六腑、四肢百骸气行温和,绝脉未必有害。这瓶‘蓝田玉炼丸’是我师门秘制的灵药,虽不能解毒救命,却有调和阴阳的奇效,能使寒体生温、燥体阴凉,就算拿来当瓜子糖果吃着玩,多服也不会有害。我向家师请教治愈六阴绝脉的方法,再来寻你。”
劫兆眯着眼睛打量他片刻,忽然一笑。
“无事献殷勤,非奸即盗。我打得常兄当众出丑,你干嘛理我的死活?”
常在风闻言一愕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“劫兄弟就当我是小心眼之人好了。你当众打败了,我若没机会一雪前耻,岂非气闷一世?这个理由,劫兄弟瞧成不成?”劫兆一呆,也跟着大笑起来:“成、成!”
就在两人的豪笑声里,常在风抱拳一拱,拄棍肩囊,片刻便走得无影无踪。
车队上路,劫惊雷骑着高大威武的奔云骢走在最前头,劫军、劫真紧跟在后,周围被铁骑簇拥包围,环得铁桶也似;之后才是劫震的马车,劫兆被扔在运行李的车篷里,反正他半醉半醒,跟货物相差仿佛,最后才是九幽寒庭浩浩荡荡的来使车队。
劫兆不睡觉的时候,大多醉得糊里糊涂,恍惚间手边没了盛酒的皮囊,正要起身摸索,车厢的侧帘忽被一掀,刺目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,一串清脆的银铃笑语随风透入:“你这么样的喝法儿,莫非是想将自己浸成一尾壳酥肉烂的大醉虾?”
他以为是盈盈回来了,忍着头痛挣扎坐起,却见车窗外一张巴掌大的雪白瓜子脸蛋儿,明艳无俦,额间的细炼金坠子随风轻晃,原来文琼妤的马车与这车并驾齐驱,车厢的吊帘掀起,两车顿时互通声气。
“干你底事?你管忒多!”他没好气的瞪她一眼,翻身又去摸找酒囊。
文琼妤摇头叹气:“你看看你,好好一个聪明人,净说浑话!倒把岳姑娘给气跑了,是也不是?”
劫兆身子一震,指尖僵凝,半晌才阴着一双异光炯炯的诡目,咬牙切齿:“要你多管闲事!”声音低哑嘶咆,宛若伤兽。
文琼妤仿佛全不害怕,目光满是关切,正色道:“我虽对武功一窍不通,也看得出你正在修练一门通心达意的奇妙功法,心识之学最是纯净剔透,容不下半点驳杂,正因难练,方要意诚。你可知道你已呈现走火入魔的征兆,面上五蕴纷沓,五形俱失么?再这样下去,轻则心脉损伤,成为一名痴呆废人;重则心神沦丧,什么禽兽之举都做得出,浑浑噩噩,犹如活尸!这,是你想要的么?”
若非她容颜娇艳秀美,劫兆几乎以为是梦中老人显灵,闻言一震,酒也醒了八九分。
文琼妤续道:“武之一道,跟读书作画没甚分别,除了天分,亦须勤功砥砺。老天对你不甚公平,不肯给你一副习武的好身子,却没给你一个残缺损败的脑子。连心上的功夫也不肯下,怨得谁来?”她语带责备,口气却像足了叨念淘气幼弟的长姊,劫兆纵使桀骜惯了,却不觉得如何反感,平心静气听完,一时竟未反口。
文琼妤温柔一笑,伸手探过两窗,隔着车轴辘辘,替他理了理鬓边乱发,含嗔薄怨:“这么大个人了,还闹孩子别扭!要是让岳姑娘瞧见了,不知道有多心疼?”
劫兆听得心中骤暖,忽然有种近乡情怯般的尴尬不自在,复觉有些迷惘:“这女子,怎的与我这般熟稔?”欲掩心绪,随手扯下吊帘,佯癫撒泼道:“哼!我声名狼籍,姑娘还是少沾惹为妙!”帘外车马萧萧,隐约传来一声轻叹,又是那种莫可奈何的包容与亲昵。
劫兆仰靠在衣箱之上,随手拈起酒囊,怔了片刻,掷出另一侧的车窗去。
他本想入梦读经练剑,文琼妤的话犹在耳边,心想:“总不能老贪着梦里好玩,净是消磨时光。”默念起老人传授的云梦心诀,盘腿倚箱,细细揣摩思索。
也不知想了多久,蓦地风吹帘翻,只见窗外云层低矮,一对苍鹰盘旋呼啸,不时翩高迭落,劫兆竟看得痴了。
随行的劫府仆役不禁摇头,露出悲伤之色。
老爷被放逐天城山,四爷从前本是个色鬼,近日又成了酒鬼;这下倒好,吊目望天,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吊眼鬼,整天就望着车窗外不言不语,直如白痴一般。
就在劫府老家人悲叹老天无眼的当儿,车队走完了第一天的路程。
◇◇◇
车辆载重行缓,一天也不过走三四十里的路,劫惊雷不动声色,沿途绝不打尖宿驿,黄昏时分便择野地辟营歇息,他麾下的飞虎精骑个个都是野营田猎的好手,一连两天都整治得妥妥贴贴;商九轻问起,劫惊雷便推说“赶路从权,投不得店”,她也无话可说。
第三天傍晚,大队开到一处顷圮的山间破庙,此地离官道甚远,路虽不难走,入夜后却不易辨清,格外显得僻静。
随从将车辆在破庙前庭围成扇形,飞虎骑队、寒庭铁卫的营帐扎在车围之外,清出破庙做为劫惊雷等人的休憩场所,庙中升起篝火,众人用过晚饭后绕火而坐,文、商二姝坐在一处,劫惊雷自坐一处,劫真劫军兄弟与老父、仆役等一处,劫兆则自己一人缩在角落,呆望着跳动的火焰。
因此最先发现不对的,反而是他。
劫真与劫军又因细故争吵,劫军披风一挥,振袖欲走,谁知才起来便踉跄几步,转身一跤坐倒。
劫兆原以为他酒喝多了,但劫军酒量甚豪,决计没有喝懵的道理,他四下打量几眼,才发现各人都无力起身,面面相觑,火焰映出了一张张疑惧暗沉的面部阴影,眼中却有一丝难以克制的飘然。
这种迷药劫兆并不是初次遇见。
劫惊雷几次运功,似都不能奏效,沉声道:“有人下了迷魂香!”文琼妤全无内力,早已软软倚在商九轻怀里动弹不得,眯着美目蹙眉摇头,似是十分辛苦。
商九轻眼鼻观心,不敢分神说话,仿佛想运功逼出药气。
四壁窗棂透风,迷药绝非是吹烟送入;显而易见的,是食物饮水中被下了毒。
“这……这是什么药!竟……竟如此厉害!”劫军挣扎几下,终究还是徒劳。
劫兆几乎已确定凶手是谁,一扫颓唐,恶狠狠地盯着劫军,冷笑:“你这厮,果然是好会做戏!当日这‘五罗轻烟散’害我不死,今日又来故技重施!”劫军火目凝神,冷冷回望,仿佛当他又说了什么荒谬无聊的言语。
忽听庙外一阵大笑:“四爷真是好灵的鼻子!一嗅花甜便着枝,不愧是寻芳问柳的大行家!”走进一高一瘦两条人影,俱是文雅的儒装打扮,却又绣着粗滥鄙俗的金线图案,高的筋肉纠结,瘦的枯瘪如柴,而且只有一只右手,竟是邪火六兽里的“过隙白驹”司空度、“而冠沐猴”平白衣!
司空度环视庙里,目光瞥见文、商二姝,忍不住啧啧称奇:“四爷,怎的每次遇见你,总能伴随着这些个千娇百媚的小娘皮?”劫兆头皮发麻,嘴上却不肯绕:“你们几个没用的东西!本少爷留给你们几只手指来吃饭拉屎,可不是教你们出来说三道四、出丑露乖的!”
他当日将“充栋汗牛”古不化重伤成残,又杀了“冯河暴虎”何言勇,早与二兽结下深仇,司空度嘿嘿直笑,转过一双怨毒无比的目光:“四爷的好意,咱们兄弟几个都牢记在心,今天不就专程来了么?”
劫兆东拉西扯,只想拖延时间,强笑道:“司空度,你还有胆子来!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?”司空度咬牙狠笑道:“老子看了几千几百遍,这里的匾上写的是‘上清道场’,不是黄庭观!你以为还会有那老妖怪前来救你么?”
劫兆闻言一凛:“如此说来,我每次梦见前辈,都是在黄庭观里!?”转头怒视劫军:“你遣同党追杀我,今日又派他们前来下毒!劫军,你到底想怎么样?”劫军皱眉:“你脑子烧坏了么?我从不认识这些家伙,更没派人暗杀过你!就凭你这等货色,犯得着么?”
劫兆又羞又怒,正要还嘴,忽听对面一人道:“也难为你背了这么久的黑锅,老二。我能替你作证,司空先生几位的确不是你的人,他们是我的人。”抬头微笑,竟是劫真。
他怡然起身,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,突然运指如风,接连封了劫震周身十二处大穴,这才拍拍双手,笑道:“父亲大人勿恼。我一直防着六绝第一人还留有一手,若不能亲手将您制住,实在不能放心。”劫震面色木然,并不开口。
晚饭吃的野味虽是由飞虎骑猎下烧烤,但服侍众人用饭的劫府仆役却是由劫真指挥调度,由此判断,“五罗轻烟散”却是由他所下,司空度等不过是在外策应而已。
司空度与平白衣的轻功高明,来得无声无息,庙外拱卫的飞虎骑与寒庭铁卫等竟毫无知觉。
劫惊雷这几天来也一直防着劫震藏有奇招,只是故意示弱而已,但他自重身份,既然家主之争大获全胜,决计不能再对劫震做出其他的禁制,此时见劫真施以迷药、封穴双重禁锢,虽然惊讶,一时倒也松了口气;微一思索,沉声道:“真儿,你也谨慎太过了。要防他留有一手,却不必连众人一并下药,快取解药给文姑娘与商姑娘,莫伤两家和气。”
劫真笑道:“二叔说笑了。商堡主的‘连天铁障’、您的‘大战字剑’俱都是武林一绝,侄儿好不容易得手啦,怎能轻易交出解药,纵虎归山?”
劫惊雷所料无差,冷冷一睨,厉声道:“你这是以下犯上的悖逆之举!日后传诸江湖,还想要做人么?”
劫真抚掌大笑:“二叔这话就不对啦!劫震老鬼乃照日山庄、绥平府之主,二叔如今怀拥‘红日符’,意图号令四家、称雄武林,正是当日以下犯上所致!二叔做得好榜样,侄儿不过见贤思齐罢了,怎地不能做人?”劫惊雷闻言一愕,铁面顿沉,倏地布满一层惨青之气,如生铜绿。
劫兆听得心惊肉跳,想起当日司空度的追杀、扇上的四句题等片段,慢慢把环节逐一串起,涩声道:“三哥……原来是你设计我?”
劫真笑道:“是啊!真是委屈你了,四弟。我为打乱老鬼的谋划布置,不得不挑你下手,老鬼万万料不到我会拿你开刀,这才乖乖咬饵上钩。这三年来我设过无数计谋,都被老鬼一一识破,这次多亏了你,我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哩!”
劫兆听得脑中轰然一响,只觉天旋地转,几欲晕倒。
“所以……锦春院里的郑丫也是你杀的?”
劫真双手负后,含笑不语,答案已不言自明。
“妹子……妹子便是与你合谋?”
劫兆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喑哑,隐带哭音。
“那丫头古灵精怪,没想对你倒是痴心。计谋成功之后,她一心想将你送回刑部大牢,若非老鬼及时摆了颗假珠子回锦春院,便让她得手啦。”
劫真笑望着他,口气一派轻松,目光里却有一股难言的狠厉怨毒。
劫兆被他瞪得背脊寒气窜起,心下一片冰凉:那是混杂了嫉妒、垂涎与强大占有欲的目光,只有在相互争夺雌性的公兽眼中才能看得见,压抑多年,已成妖魇。
劫兆全身剧烈颤抖,那股子惊恐错愕无法控制,就这么摧毁了他心里最后一片可以容身栖息的小小角落。
他半晌都没办法反应过来,握拳颤声道:“为……为什么?三哥,爹也好、二叔也好……都当你是劫家未来的继承人,无论是谁当的家,这个位子早晚都是你的,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?”
劫真眉目忽动,俊脸扭曲狰狞,倏地狠笑起来:“只有你这等昏庸无用的蠢货,才看不出老鬼的心思布置!你妹子何等聪明,早已心里有数,就连老二这等粗鲁愚蠢的大牯牛都看出来了,只有你浑浑噩噩,全然不知!”
他见劫兆神色茫然,一指角落里的劫震,恨声道:“从小到大,他表面上对我百般信任,委以银钱重责,其实暗里百般提防,处处掣肘!我与劫军同上天城山,他整整学了三年,我却不到一年便被唤回,若非元常道长心中不忍,入京来授我武艺,我怎有今日的根基?皇帝召见我们几个,赞许我文武兼备,许我家兄弟荫补军职,老鬼却上奏举荐劫军做昭武副尉!还有在云阳时……”他随口数落,竟列了二三十条,目光益发怨毒。
“……自始至终,他心目中的继承人,便只有劫军一个!”
劫兆仔细一想,果然都是些不近情理的处置,只是昔日劫真最常受父亲赞许,人前人后都夸上了天,不觉得有什么提防挟制之处;如今想来,却颇有恍然大悟之感。
他只觉得世界一片片在剥落,仿佛什么都变了样,转头见父亲垂头坐着,表情冷漠,竟没有一点辩驳否认的意思,心底冰凉,颤声道:“三哥!这……这又是为了什么?我们……我们都是爹的骨肉,这般争斗,却……却又是为了什么?”
劫真定定的看了他片刻,忽然露出一丝怜悯之色。
“我实在应该一剑杀了你,在今日之前就动手。如此你到死都不必听闻如此不堪的真相,只相信你所相信的,死也死得干净。”叹了口气,阴阴冷笑的表情又激烈起来:“为了什么?这么简单的道理,你至今还想不透么?因为在我们兄妹四人中,只有劫军勉强算是劫家的骨肉!”
“什么?”
劫兆听得瞠目结舌,一时难以反应。
劫真冷笑:“照日山庄的‘大日神功’被传得神而明之,其实根本就是一部害人毁家的妖书邪物!常人修习到第二重后,便因体内阳气过盛而难以寸进,若无至阴之物导息调和,再练下去便会引发不可收拾的后果。所谓‘物极必反’,硬练第三重将使阳气逆转,失去做男人的依凭!”
不只是劫兆,在场除了劫震、劫惊雷兄弟,众人都露出错愕之色。
劫兆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胡说八道!”
劫真冷哼一声,蔑笑道:“你若不信,扒开老鬼的裤头便知分晓!看他是不是同姚无义那老阉狗一样,阳物萎尽,成了个不男不女的老妖怪!”劫军火眉怒竖,咆哮道:“你敢!老三,你别太过份了!”
劫真不住冷笑,转头道:“二叔,你和老鬼不一样。他年轻时好色下流,害了无数女子;二叔自二婶娘死后,再也不沾惹女色,固然是二叔情义深重,心里再容不下其他人,但二叔强练大日神功第三重,虽然悬崖勒马,但已受功体戕害,从此对男女之事的兴头便淡了。不知我说的是也不是?”劫惊雷哼的一声,却未否认。
事实上,大日神功对男子阳气的侵蚀是渐进式的,起先是男女之欲转淡,再来出精稀薄如水,不能使女子受孕,到最后才是阳物雕萎。
除非在无至阴之物调和的情况下强行突破,才会直接丧失勃挺的能力。
劫惊雷试图冲破第三重时便觉不对,及时收手,男性雄风仍在,只是对女子并无媾和的欲望,他一心思念亡妻、扶养女儿,倒也不以为意。
看着劫兆目瞪口呆的痛苦模样,劫真不知怎的有些快意,续道:“老鬼三十岁以前便已练到第四重,自世间有《大日神功》这部武典以来,乃是旷古绝今、何等伟大的境界!却也因此不能人道,岂能再有子嗣?他那些个红颜知己何以反目、为什么要多纳姬妾以掩人耳目,便是为了这个缘故。”
“除了劫盛,你、我、劫军甚至妹子,都不是他的亲骨肉!所以老鬼宁可传位给劫军,也不愿把照日山庄交给我这个外人!”
劫兆听得天旋地转,勉强定了定神,嘶声叫道:“你的话前后矛盾,破绽百出!若第三重根本难以突破,爹又如何能练到第六重的境界?是不是,爹?”向劫震投以哀企一瞥,只希望父亲能稍微反驳几句,哪怕是出言谩骂也好,劫震却依然是表情木然,一句话也不肯说。
劫真冷笑:“那有什么难的?只消弄到调和阳气的宝贵玄阴,便能如一马平川、鼓风张帆一般,一路冲破境界,练至上层!太阴阁主古玉含的处女元阴、‘夜后’萧雨魄的极阴内力,还有十八年前在香山失踪的那枚阴牝珠……嘿嘿,哪一个不又是一重境界?”
劫兆愕然无语,半晌才摇头道:“我、我不相信……你含血喷人!”
劫真步步进逼,声势迫人。
“你以为你大哥劫盛是怎么死的?这老鬼为了掩人耳目,居然教自己的亲生儿子练大日神功,却没告诉他采阴补阳的关键,大哥一心想为他分忧解劳,自己悄悄练至第三重境界,不幸阳气遽萎,羞愤自杀的!老鬼怕我们发现其中关节,才又不传我们三人大日功。”说着咬牙切齿,隐约浮露一丝悲色。
劫兆心想:“他毕竟还有点血性。大哥如此疼爱我们,没想竟是这样死的!”
众人的目光齐至,劫震身子一动,抬起头来。
“劫盛”这名字就像是一枚石子,终于在他死水一般的心湖上泛起涟漪,他形容萧索,眼神既疲惫又悲哀,仿佛饱受折磨。
他正要开口,却听篝火的另一头,劫惊雷低头沉声道:“当年阿婧孕中血热,亟需至阴之物调和,才能保住孩子。我为此奋不顾身,当先杀上香山蘼芜宫,身披伤创无算,你却告诉我珠已失落,而后阿苹虽然平安诞下,阿婧却难产身故。她生前敬你爱你,当你是亲生大哥一般,你……你怎能如此狠心?”
劫震神色一黯,低声道:“是我对你们不起。”
劫惊雷仰头大笑,声若嚎哭,震得梁上簌簌落尘,众人掩耳。
劫真与司空度对望一眼,俱都变色;却见劫惊雷霍然起身,一脚踢得火星飞散,点点萤炽无风翻卷,整间庙里犹如刮起一场鲜红刺亮的暴风雪!
“劫震!我今日,要你为阿婧偿命!”
平白衣大惊失色,嘶叫道:“你……你没中毒!”
“就凭‘五罗轻烟散’?”劫惊雷眼迸怒火,顶着漫天星灿大步踏前,披风卷起逼人的风压,直迫得劫真面色煞白,不由自主地小退了半步:“要争家主的位子,你还不配!”
……
劫真微一定神,快靴交错,闪身退到司空度背后。
劫惊雷眼蕴雷火,踏前一步,满室的碎点火磷如风中快雪,倏地向劫真、司空度等三人喷卷过去,劲风猎猎,扑面灼疼!
司空度挥袖遮面,只听得嗤嗤急响,宽大的儒服袍袖竟被灼穿无数小孔,风吹星散,空气里弥漫一股淡淡烟焦。
平白衣惨叫一声,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,仅剩的右手捂着瘦长马面,指缝间红肿渗血,飘着炙肉似的烧灼烟气。
司空度挥开火星,被烧得坑坑洞洞的残袖一舞,睁眼狠笑:“冤有头债有主,劫二爷不找劫震老儿算帐,却来寻我兄弟晦气,莫不是摆错了谱?”
劫惊雷冷冷一哼:“不忠不孝,第一该杀!谁护着劫真这个竖子,便与他同罪!
你们‘邪火六兽’坏事做多了,难道没有身死伏诛的觉悟么?
”反手握住肩上的虎首剑,忽觉背后劲风着体,竟来得无声无息!他毕竟身经百战,仓促间未及转身,单手握住虎爪剑柄往前一弓,宽阔厚重的剑鞘被背得斜飞起来,“笃”的一声钝响,正中来人!劫惊雷天生膂力强大,就算不用内力,这一击怕没有百余斤的劲道,足以开碑裂石,谁知撞到来人身上却半点声息也无,只听耳畔阴恻恻地一笑,某种冰凉粘滑的诡异触感已缠上阔剑,顺着虎头剑锷、虎爪剑柄一路缠至手掌,劫惊雷的右手似乎被一团凉飕飕的粘胶紧紧缠住,无法拔剑出鞘。
劫惊雷心中暗凛,正要发劲震开,脚下泥砖忽陷,一双巨掌破土而出,牢牢攫住他的双足;一条黑影倏地扑进庙门,快得看不清形体,只见影中挟着一点锐光,眨眼已至劫惊雷身前!
千钧一发之际,劫惊雷睁眼暴喝,左手五指攒住系剑的皮绳往前一扯,